11、百年孤独(节选)加西亚·马尔克斯

节选自《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17 年版)。范晔译。略有改动。

加西亚·马尔克斯(1927—2014),哥伦比亚小说家。获1982 年诺贝尔文学奖


小说前面的情节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与表妹乌尔苏拉结婚后,带领一群年轻人离开家乡,长途跋涉来到一个偏远的地区,建立了小村庄马孔多。马孔多交通闭塞,只有一群吉卜赛人偶尔来访,带来磁铁、望远镜、冰块等新鲜事物,却被村里人看作魔法。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与吉卜赛老人梅尔基亚德斯结为好友,埋头钻研炼金术,却一无所获。他想寻找通往外部世界的道路,也以失败告终。反而是乌尔苏拉在寻找离家出走的大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时,无意中发现了邻近的城镇。马孔多自此与繁华世界建立了联系,天翻地覆的变化即将到来。

马孔多变了样。跟着乌尔苏拉一起来的人四处宣扬它土地肥美,位置又比大泽区优越,于是昔日僻静的小村落很快变成繁华的城镇,有了手工作坊和店铺,还开通了一条永久商道。第一批穿尖头靴戴耳环的阿拉伯人就沿商道而来,用玻璃珠链交换金刚鹦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刻也不能平静。他着迷于眼前的现实,认为这比自己广袤的幻想世界更为神奇,因而对炼金实验完全丧失了兴趣。他将漫长时日中饱受锤炼的材料搁置一旁,又变回了创业之初那个富于进取心的男子,那时他忙于设计街道规划新居,以保证人人享有平等权益。他在新落户的居民中赢得极大尊重,任何人铺设地基或修造围栏都要先咨询他的意见,大家还一致决定由他掌管土地的分配。走江湖的吉卜赛人又来了,这次把流动游艺会变成了大型赌场。人们兴高采烈地表示欢迎,相信何塞·阿尔卡蒂奥会一道归来。但他并没有出现,吉卜赛人也没有带蛇人来,在乌尔苏拉看来有关儿子的唯一线索也没了着落。镇上因此拒绝吉卜赛人扎营,并将他们视为贪欲与堕落的传播者,不许他们以后再踏上这片土地。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也明确表示,梅尔基亚德斯以他悠远的智慧和神奇的发明对村子的发展壮大作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马孔多的大门将永远对他古老的部落敞开。然而据那些周游各地的旅人说,梅尔基亚德斯的部落由于逾越了人类知识的界限,已从大地上被抹去。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至少暂时从幻想的种种煎熬中解脱出来,很快便营造出一种井然有序的实干氛围,其中只批准一项自由:释放从建村伊始就以歌声欢快报时的群鸟,代之以家家户户各备一台音乐钟。这些雕刻精美的木钟是用金刚鹦鹉从阿拉伯人那里换来的,由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统一校准。每隔半小时镇上便响起同一乐曲的欢快和弦,一到正午更是蔚为壮观,所有时钟分秒不差地同时奏响整曲华尔兹。那些年间,也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决定在街上种植巴旦杏代替金合欢,并且发现了能使树木经久不衰的方法,但一直秘不示人。多年以后,马孔多已经遍布锌顶木屋,那些最古老的街道上却依然可见巴旦杏树蒙尘的断枝残干,然而已无人知晓出自谁人手植。当父亲忙于整治市镇,母亲一心扩展家业,每天两次用树枝穿着糖制的小鸡小鱼出门销售,奥雷里亚诺则从早到晚待在被遗弃的实验室里,完全凭自己的探索掌握了金银器工艺。他身量大长,哥哥留下的衣服很快都不合身了,便开始穿父亲的衣服,只是得让比西塔西翁收紧衬衣修剪裤子,因为奥雷里亚诺没有他们那样魁伟的身材。青春期的他失去了甜美的童音,变得沉默寡言孤独入骨,但却恢复了呱呱坠地时流露出的执眼神。他全神贯注于金银艺实验,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担心他过于专注,便给了他家里的钥匙和一些零钱。奥雷里亚诺却用钱买来盐酸配制王水,还把钥匙镀了层金。不过他的古怪之处与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相比又算不得什么,那两个孩子早就开始换牙,却依然整天跟在印第安女人后面,顽固地不肯说卡斯蒂利亚语而只说瓜希拉土语。“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乌尔苏拉对丈夫说,“有发疯的父母就有发疯的儿女。”正当她哀叹自己命不好,认定儿女们的怪癖与猪尾巴同样可怕时,奥雷里亚诺眼神定定地望着她,令她感到一阵茫然。

“有人要来了。”他说。

和往常一样,乌尔苏拉听到他发表预言又试图用家庭主妇的常识来解释。有人来再正常不过。每天都有数十个外乡人经过马孔多,从未引发混乱,更无须事先神秘预告。然而,奥雷里亚诺对一切逻辑解说浑不在意,对自己的预感确信不疑。

“我不知道是谁,”他坚持道,“但不管是谁,人已经在路上了。”

果然,到了星期天,丽贝卡来了。此时她只有十一岁。几位皮草商人带着她从马纳乌雷辛苦跋涉而来,受人之托将她连同一封信送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家,却又说不清楚托付他们的人究竟是谁。她的所有行李包括一个小衣箱、一把绘有彩色小花的小摇椅和一个帆布口袋,袋里装着她父母的骨殖,一刻不停地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那封带给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信中充满温情的话语,可见纵然岁月蹉跎天各一方,写信人依然对他深情不改,并且出于基本的人道精神将这个无依无靠的孤儿送来这里。孩子算乌尔苏拉的远房表妹,因而也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亲人,尽管关系上要更远些。她是难忘的挚友尼卡诺尔·乌略亚和他可敬的妻子丽贝卡·蒙铁尔的女儿,愿他们安息,一并送来他们的骨殖,盼以礼安葬云云。信中提到的名字和末尾的签名都清晰可辨,然而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都不记得有这些亲戚,也从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写信人,更不用提还是在遥远的马纳乌雷。从女孩那里也无法获得更多信息。从来到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坐在摇椅上吮手指,一双受惊的大眼睛打量着所有人,不曾流露出能听懂别人提问的迹象。她穿着已显破旧的黑色斜纹布衣裳,脚上是漆皮脱落的短靴。头发拢到耳后,用黑带子束住两个发髻。披肩上的图案沁染汗渍已无法辨认,一颗食肉动物的犬牙配上铜托系在右手腕上当作抵抗“邪眼”的护身符。青绿色的皮肤,圆滚紧绷如一面鼓的肚子,都显示出她体弱多病、忍饥挨饿的历史甚至要比自身的年龄更久远,然而食物端上来的时候,她却任凭盘子搁在腿上尝也不尝。大家几乎要相信她是个聋哑儿,直到印第安人用他们的语言问她要不要喝点儿水的时候,她才眼神一动仿佛认出了他们,点了点头。

家人没有办法,只得把她收留下来。她对所有名字都没有反应,家人只好根据信中她母亲的名字叫她丽贝卡。那时马孔多还没死过人,自然没有墓地,他们只得暂时将骨殖袋收藏起来,等将来有合宜的地方再下葬。很长一段时间这些遗骨在家中到处碍事,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像母鸡抱窝似的咯咯作响。丽贝卡过了很久才融入家庭生活。她总是缩到家中最偏僻的角落,坐在摇椅上吮吸手指。什么都无法引起她的注意,除了那些钟表奏出的音乐,她每过半小时就会瞪着受惊的眼睛四下寻找,仿佛想在空中某个位置找到那乐声。数天过去,她什么也不肯吃。谁都无法理解她居然没有饿死,后来印第安人——他们一刻不停、悄无声息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一切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发现她只喜欢吃院子里的湿土和用指甲刮下的石灰墙皮,显然她父母或是其他抚养人曾斥责过这一恶习,因为她总是心有愧疚暗中行事,藏起口粮来等没人时再享用。从那以后,家里开始对她严加监视。他们在院子里洒牛胆汁,往墙壁上涂辣椒油,相信用这些方法可以遏制她的恶习。然而她找寻泥土时显得异常狡黠机智,乌尔苏拉不得不采取更严厉的手段。乌尔苏拉在小锅里放入橘汁,兑上大黄晾了一整夜,次日让她空腹喝下。没人说过这就是治疗食土怪癖的特效药,但乌尔苏拉却相信任何苦味的食物进入空腹都会令肝脏产生反应。丽贝卡拼命反抗,力气之大与瘦小身量根本不符,他们不得不像扳倒一头小牛犊似的逼她服药,却难以制止她的乱踢乱踹,无法忍受她在撕咬和吐口水之余古怪难解的呼号。印第安人听得目瞪口呆,说那是他们语言中最污秽的辱骂。乌尔苏拉知道后,在药物治疗之外又加上了皮带抽打。永远无从确知,究竟是大黄或毒打,还是二者一起最终发挥了效用,总之几个星期后丽贝卡显出康复的迹象。她加入到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的游戏中,他们把她当姐姐看待。她胃口颇佳,刀叉也用得不错。不久家人又发现她的卡斯蒂利亚语说得和印第安土语一样流利,手头活计也干得出色,还会哼唱音乐钟奏出的华尔兹舞曲,配上滑稽的自编歌词。大家很快就接纳她为家庭新成员。她和乌尔苏拉最亲,连乌尔苏拉的亲生儿女都比不上。她管阿玛兰妲和阿尔卡蒂奥叫小妹妹小弟弟,称奥雷里亚诺为叔叔,呼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为爷爷。于是,她和其他家人一样名正言顺地用上了丽贝卡·布恩迪亚的姓名,那也是她一生用过的唯一姓名,直到去世从未玷污。

丽贝卡改掉食土的恶习后,被安排到其他孩子的房间睡觉。一天夜里,和他们睡在一起的印第安女人突然醒来,听见一种奇怪的响声在角落里时断时续。她以为有动物溜进房间,警觉起来,却发现丽贝卡坐在摇椅上吮着手指,双眼像猫眼一般在黑暗中放光。比西塔西翁心中充满恐惧和难逃宿命的凄苦,她在那双眼睛里认出了威胁他们的疫病,正是这种疫病逼得她和兄弟背井离乡,永远抛下了他们古老的王国,抛下了公主与王子的尊贵身份。这就是失眠症。

天亮的时候,印第安人卡塔乌雷失去了踪影。他姐姐比西塔西翁留了下来,认定了自己的宿命:就算逃到天边,这致命的疫病也会穷追不舍尾随而至。没有人理会她的惊恐。“要是不用睡觉,那再好不过。”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那样我们就有更多的时间可用。”但印第安女人向他们解释,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笑得喘不过气来,认为这不过是又一种印第安人杜撰的疾病。乌尔苏拉为防万一,还是将丽贝卡和其他孩子隔离开来。

几个星期后,比西塔西翁的恐惧似乎平息了下去。有天晚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乌尔苏拉也醒着,问他怎么了,他回答:“我又想起了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他们一刻也没睡着,但到了第二天感觉疲劳尽去,便把不眠之夜抛在了脑后。午饭时候,奥雷里亚诺惊异地讲起他如何一整夜都在实验室忙着给一枚别针镀金,准备在乌尔苏拉的生日送给她,但此刻却仍然感觉良好。到了第三天,大家在该入睡的时刻还是毫无睡意,这才意识到已连续五十多个小时没有合眼,终于警觉起来。

“孩子们也都醒着。”印第安女人的话里带着宿命意味,“这病一旦进了家门,谁也逃不了。”

他们果然染上了失眠症。乌尔苏拉从母亲那里学过各种草药的效用,熬制了乌头汤让所有人服下去,可他们仍然睡不着,整天醒着做梦。在这种清醒的梦幻中,他们不仅能看到自己梦中的形象,还能看到别人梦见的景象,一时间家里仿佛满是访客。丽贝卡坐在厨房角落里的摇椅上,梦见一个和自己相貌极其相似的男人,他身着白色亚麻衣裳,衬衫领口别着一粒金扣,给她带来一束玫瑰。陪伴他的还有一位女士,用纤细的手指拣出一枝玫瑰簪在她发间。乌尔苏拉知道那男人和女人是丽贝卡的父母,但一番努力辨认之后,还是确信从未与他们谋面。与此同时,由于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一个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疏忽,家中出品的糖果小动物仍源源不断地在镇上出售。大人小孩都津津有味地吮咂着可口的绿色失眠小公鸡、美味的粉红失眠小鱼和柔软的黄色失眠小马,于是到了星期一凌晨整个镇子都醒着。一开始没人在意。恰恰相反,人们都因不用睡觉而兴高采烈,因为那时候马孔多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时间总不够用。他们夜以继日地工作,很快就把活儿都干完了,凌晨3 点便无所事事,听着音乐钟数华尔兹的音符。那些想睡觉的人,不是因为疲倦而是出于对睡眠的怀念,试遍了各种消磨精力的方法。他们聚在一起不停地聊天,一连几个小时重复同样的笑话,整夜整夜重复这一恶性循环。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意识到失眠症已经侵入镇子,便召集起各家家长,把自己所知的失眠症情形讲给他们听。众人决定采取措施防止灾难扩展到大泽区的其他村镇。他们把用金刚鹦鹉跟阿拉伯人换来的小铃铛从山羊脖子上摘下,放在镇子入口,供那些不顾岗哨的劝告和恳求坚持进镇的来客使用。那时节走在马孔多街道上的所有外乡人都要摇动小铃铛,好让病人知道自己是健康人。他们在镇上逗留期间禁止一切饮食,因为疫病无疑只经入口之物传播,而所有食品饮料都已沾染失眠症。这项举措成功地将疫病控制在村镇之内。隔离卓有成效,后来人们就将紧急情况视为常态。生活恢复秩序,工作照常进行,没人再为睡眠这一无用的习惯担忧。

还是奥雷里亚诺想出了办法,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帮助人们抵御失忆。这发现本出于偶然。他属于第一批病人,已是老练的失眠者,并借此掌握了高超的金银器工艺。一天他在寻找用来捶打金属箔片的小铁砧时,却想不起它的名称。父亲告诉他:“砧子。”奥雷里亚诺把名称写在纸上,用树胶贴在小铁砧底部:砧子。这样,他相信今后就不会再忘记。当时他还没想到这便是失忆开始的症状,因为那东西的名称本不好记。没过几天,他发现自己对实验室里几乎所有器物都叫不出名来。于是他依次注明,这样只需看一下标签就可以辨认。当父亲不安地告诉他自己童年最深刻的记忆都已消失时,奥雷里亚诺向他传授了这一方法。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

亚先在家中实行,而后推广到全镇。他用小刷子蘸上墨水给每样东西注明名称:桌子,椅子,钟,门,墙,床,平锅。他又到畜栏为动物和植物标上名称:奶牛,山羊,猪,母鸡,木薯,海芋,香蕉。随着对失忆各种可能症状的研究不断深入,他意识到终会有那么一天,人们即使能通过标签认出每样事物,仍会记不起它的功用。于是他又逐一详加解释。奶牛颈后所挂的名牌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体现出马孔多居民与失忆斗争的决心:这是奶牛,每天早晨都应挤奶,可得牛奶。牛奶应煮沸后和咖啡混合,可得牛奶咖啡。就这样,人们继续在捉摸不定的现实中生活,只是一旦标签文字的意义也被遗忘,这般靠词语暂时维系的现实终将一去不返。

《百年孤独》是一部充满奇思妙想的小说,有着奇特的人物和离奇的故事,语言也摇曳多姿——时而简洁紧凑,时而铺张奇丽,既有庄严的叙述,也有轻松的幽默,取得了非常高的艺术成就。

小说讲述了一座虚构的城镇“马孔多”里一个家族的百年历史,借此展现了拉丁美洲人民几个世纪的生活和奋斗历程。本课节选的这一部分,写的是马孔多历史的一个转折点——这个偏远、闭塞而又宁静的小村庄,随着商道的开通,开始卷入外部世界的纷纷扰扰。作者通过“失眠症”造成“失忆”这一如真似幻的情节,表现出了马孔多在文明洪流面前受到的巨大冲击。阅读时,注意思考这一情节的象征意味,由此了解小说是如何通过日常生活的书写来展现宏大历史的。

《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经典作品。在这部小说中,真实与幻想之间的界限仿佛消失了,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个离奇而又真切、不可思议而又颇具现实感的世界。阅读时注意体会这种表现方法带来的特殊的审美感受。

小说中出场的人物众多,拉丁美洲传统的人名又比较复杂,初读时或许会感到陌生。可以借助下表,了解人物的身份和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