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说“木叶”/ 林庚

选自《唐诗综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 年版)。有改动。

林庚(1910—2006),福建福州人,诗人、学者。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九歌》

自从屈原歌唱出这动人的诗句,它的鲜明的形象,影响了此后历代的诗人们,许多为人传诵的诗篇正是从这里得到了启发。如谢庄《月赋》说:“洞庭始波,木叶微脱。”陆厥的《临江王节士歌》又说:“木叶下,江波连,秋月照浦云歇山。”至于王褒《渡河北》的名句“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则其所受的影响更是显然了。在这里我们乃看见“木叶”是那么突出地成为诗人们笔下钟爱的形象。

“木叶”是什么呢?按照字面的解释,“木”就是“树”,“木叶”也就是“树叶”,这似乎是不需要多加说明的。可是问题却在于:我们在古代的诗歌中为什么很少看见用“树叶”呢?其实“树”倒是常见的,例如屈原在《橘颂》里就说:“后皇嘉树,橘徕服兮。”而淮南小山的《招隐士》里又说:“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无名氏古诗里也说:“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可是为什么单单“树叶”就不常见了呢?一般的情况,大概遇见“树叶”的时候就都简称之为“叶”。例如说:“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萧纲《折杨柳》)“皎皎云间月,灼灼叶中华。”(陶渊明《拟古》)这当然还可以说是由于诗人们文字洗练的缘故,可是这样的解释是并不解决问题的,因为一遇见“木叶”的时候,情况就显然不同起来。诗人们似乎都不再考虑文字洗练的问题,而是尽量争取通过“木叶”来写出流传人口的名句。例如:“亭皋木叶下,陇首秋云飞。”(柳恽《捣衣诗》)“九月寒砧催木叶,十年征戍忆辽阳。”(沈佺期《古意》)可见洗练并不能作为“叶”字独用的理由,那么“树叶”为什么从来就无人过问呢?至少从来就没有产生过精彩的诗句。而事实又正是这样的,自从屈原以惊人的天才发现了“木叶”的奥妙,此后的诗人们也就再不肯轻易把它放过,于是一用再用,熟能生巧,而在诗歌的语言中,乃又不仅限于“木叶”一词而已。例如杜甫有名的《登高》诗中说:“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是大家熟悉的名句,而这里的“落木”无疑正是从屈原《九歌》中的“木叶”发展来的。按“落木萧萧下”的意思当然是说树叶萧萧而下,照我们平常的想法,那么“叶”字似乎就不应该省掉。例如我们无妨说“无边落叶萧萧下”, 岂不更为明白吗?然而天才的杜甫却宁愿省掉“木叶”之“叶”而不肯放弃“木叶”之“木”,这道理究竟是为什么呢?事实上,杜甫之前,庾信在《哀江南赋》里已经说过:“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这里与《九歌》的关系是脉络分明的。而杜甫之后,黄庭坚又继续了杜甫的发展,写出《登快阁》那首诗中的名句:“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这里我们乃可以看到“落木”一词确乎并非偶然了。古代诗人们在前人的创造中学习,又在自己的学习中创造,使得中国诗歌语言如此丰富多彩,这不过是其中的小小一例而已。

注释

〔谢庄(421—466)〕字希逸,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南朝宋文学家。

〔陆厥(472—499)〕字韩卿,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南朝齐文学家。

〔王褒(?— 577)〕字子渊,琅玡临沂(今属山东)人,北周文学家。

〔淮南小山〕西汉淮南王刘安一部分门客的统称。

〔萧纲(503—551)〕即南朝梁简文帝,字世缵(zuǎn),南兰陵(今江苏常州西北)人,宫体诗人。

〔柳恽(465—517)〕字文畅,河东解(今山西临猗西南)人,南朝梁诗人。

〔沈佺期(约656—713)〕字云卿,相州内黄(今属河南)人,唐代诗人。

〔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北周文学家。

从“木叶”发展到“落木”,其中关键显然在“木”这一字,其与“树叶”或“落叶”的不同,也正在此。“树叶”可以不用多说,在古诗中很少见人用它;就是“落叶”,虽然常见,也不过是一般的形象。原来诗歌语言的精妙不同于一般的概念,差一点就会差得很多,而诗歌语言之不能单凭借概念,也就由此可见。从概念上说,“木叶”就是“树叶”,原没有什么可以辩论之处。可是到了诗歌的形象思维之中,后者则无人过问,前者则不断发展。像“无边落木萧萧下”这样大胆地发挥创造性,难道不怕死心眼的人会误以为是木头自天而降吗?而我们的诗人杜甫,却宁可冒这危险,创造出那千古流传、形象鲜明的诗句。这冒险,这形象,其实又都在这一个“木”字上,然则这一字的来历岂不大可思索吗?在这里我们就不得不先来分析一下“木”字。

首先我们似乎应该研究一下, 古代的诗人们都在什么场合才用“木”字呢?也就是说,都在什么场合“木”字才恰好能构成精妙的诗歌语言?事实上他们并不是随处都用的,要是那样,就成了“万应锭”了。而自屈原开始把它准确地用在一个秋风叶落的季节之中,此后的诗人们无论谢庄、陆厥、柳恽、王褒、沈佺期、杜甫、黄庭坚,都以此在秋天的情景中取得鲜明的形象,这就不是偶然的了。例如吴均的《答柳恽》说:“秋月照层岭,寒风扫高木。”这里用“高树”是不是可以呢?当然也可以。曹植的《野田黄雀行》就说:“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这也是千古名句,可是这里的“高树多悲风”却并没有落叶的形象,而“寒风扫高木”则显然是落叶的景况了。前者正要借满树叶子的吹动,表达出像海潮一般深厚的不平,这里叶子越多,感情才越饱满;而后者却是一个叶子越来越少的局面,所谓“扫高木”者岂不正是“落木千山”的空阔吗?然则“高树”则饱满,“高木”则空阔,这就是“木”与“树”相同而又不同的地方。“木”在这里要比“树”更显得单纯,所谓“枯桑知天风”这样的树,似乎才更近于“木”;它仿佛本身就含有一个落叶的因素,这正是“木”的第一个艺术特征。

要说明“木”字何以会有这个特征,就不能不触及诗歌语言中暗示性的问题。这暗示性仿佛是概念的影子,常常躲在概念的背后,我们不留心就不会察觉它的存在。敏感而有修养的诗人们正在于能认识语言形象中一切潜在的力量,把这些潜在的力量与概念中的意义交织组合起来,于是成为丰富多彩、一言难尽的言说。它在不知不觉之中影响着我们,它之富于感染性启发性者在此,它之不落于言筌者也在此。而“木”作为“树”的概念的同时,却正是具有着一般“木头”“木料”“木板”等的影子,这潜在的形象常常影响着我们会更多地想起了树干,而很少会想到了叶子,因为叶子原不是属于木质的,“叶”因此常被排斥到“木”的疏朗的形象以外去,这排斥也就是为什么会暗示着落叶的缘故。而“树”呢?它是具有繁茂的枝叶的,它与“叶”都带有密密层层浓荫的联想,所谓“午阴嘉树清圆”(周邦彦《满庭芳》),这里如果改用“木”字就缺少“午阴”更为真实的形象。然则“树”与“叶”的形象之间不但不相排斥,而且是十分一致的。也正因为它们之间太多的一致,“树叶”也就不会比一个单独的“叶”字多带来一些什么,在习于用单音词的古典诗歌中,因此也就从来很少见“树叶”这个词了。至于“木叶”呢,则全然不同。这里又还需要说到“木”在形象上的第二个艺术特征。

注释

〔万应锭(dìng)〕万能药。锭,指做成锭状的药物。

〔枯桑知天风〕语出乐府古辞《饮马长城窟行》。

〔言筌(quán)〕在言辞上留下的迹象。筌,捕鱼的竹器。《庄子·外物》:“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

〔疏朗〕稀疏通透,不繁密。

〔周邦彦(1056—1121)〕字美成,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北宋词人。

“木”不但让我们容易想起树干,而且还会带来“木”所暗示的颜色性。树的颜色,即就树干而论,一般乃是褐绿色,这与叶也还是比较相近的。至于“木”呢,那就说不定,它可能是透着黄色,而且在触觉上它可能是干燥的而不是湿润的。我们所习见的门闩、棍子、桅杆等,就都是这个样子,这里带着“木”字的更为普遍的性格。尽管在这里“木”是作为“树”这样一个特殊概念而出现的,而“木”的更为普遍的潜在的暗示,却依然左右着这个形象,于是“木叶”就自然而然有了落叶的微黄与干燥之感,它带来了整个疏朗的清秋的气息。“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这落下的绝不是碧绿柔软的叶子,而是窸窣飘零透些微黄的叶子,我们仿佛听见了离人的叹息,想起了游子的漂泊:这就是“木叶”的形象所以如此生动的缘故。它不同于“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曹植《美女篇》)中的落叶,因为那是春夏之交饱含着水分的繁密的叶子。也不同于“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司空曙《喜外弟卢纶见宿》)中的黄叶,因为那黄叶还是静静地长满在一树上,在那蒙蒙的雨中,它虽然具有“木叶”微黄的颜色,却没有“木叶”的干燥之感,因此也就缺少那飘零之意,而且它的黄色由于雨的湿润,也显然是变得太黄了。“木叶”所以是属于风的而不是属于雨的,属于爽朗的晴空而不属于沉沉的阴天,这是一个典型的清秋的性格。至于“落木”呢,则比“木叶”还更显得空阔,它连“叶”这一字所保留下的一点绵密之意也洗净了。“落木千山天远大”充分说明了这个空阔,这是到了要斩断柔情的时候了。而“木叶”呢?它出现在那“袅袅秋风”之中,也仍然带着那袅袅不断的余情,所谓“日暮风吹,叶落依枝”(民歌《青溪小姑歌》)恰足以说明这“叶”的缠绵的一面。然则“木叶”与“落木”又还有着一定的距离,它乃是“木”与“叶”的统一,疏朗与绵密的交织,一个迢远而情深的美丽的形象。这却又正是那《九歌》中湘夫人的性格形象。

“木叶”之与“树叶”,不过是一字之差。“木”与“树”在概念上原是相去无几的,然而到了艺术形象的领域,这里的差别就几乎是一字千金。

注释

〔司空曙(生卒年不详)〕字文明,一说字文初,广平(今河北永年东南)人,唐代诗人,“大历十才子”之一。


我们从小就接触古诗词,对其已比较熟悉,但大家有没有想过:古诗词究竟有哪些基本特质?这篇论文从一个独特的角度对一个具体问题作了分析,对我们进一步学习古诗词会有启发。

本文从古诗词中多用“木叶”而不是“树叶”这一有趣的现象入手,集中大量资料深入分析,探讨现象背后的原因。作者从古代诗词创作和鉴赏注重“暗示”这一角度去阐释,结合创作与鉴赏的心理,作了细致而深入的研究,把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解说得非常清楚。

学习本文,不仅要把握基本观点,理解作者说理的层次与逻辑,还要体会文中所举诗句的意蕴。另外,还应当学习这篇研究文学现象的论文如何从材料的梳理和考证中发现问题并运用恰当的理论去加以解决。这篇文章注重考证,但写得并不枯燥,阅读时要细加体会。

一个物象可以构成意趣各不相同的许多意象。由“云”所构成的意象,例如“孤云”,带着贫士幽人的孤高。陶渊明《咏贫士》:“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杜甫《幽人》:“孤云亦群游,神物有所归。”“暖云”则带着春天的感受。罗隐《寄渭北徐从事》:“暖云慵堕柳垂条,骢马徐郎过渭桥。”“停云”却带着对亲友的思念。陶渊明《停云》:“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辛弃疾《贺新郎》:“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同一个物象,由于融入的情意不同,所构成的意象也就大异其趣。

诗人在构成意象时,可以夸张物象某一方面的特点,以加强诗的艺术效果,如“白发三千丈”“黄河之水天上来”;也可以将另一物象的特点移到这一物象上来,如“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长有归心悬马首,可堪无寐枕蛩声”。这些诗都写到“心”,心本来不能离开身体,但李白的“愁心”却托给了明月,杜甫的“故园心”却系在了孤舟上,秦韬玉的“归心”则悬在了马首上。这些意象都具有了“心”原来并不具备的性质。

——袁行霈《中国古典诗歌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