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为了忘却的记念
选自《南腔北调集》(《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
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国民党反动派配合反革命的军事“围剿”,疯狂地进行反革命的文化“围剿”。他们一方面利用反动文人对抗革命文艺运动,一方面大肆逮捕、拘禁、秘密杀害革命作家。1931 年1 月17日,柔石等五位革命青年作家被捕;同年2月7日,被秘密杀害于国民党反动派设在上海龙华的特务机关淞沪警备司令部。鲁迅当时发表了《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等文章,深刻揭露国民党反动派的罪行。1933年2月7—8日,在烈士遇难两周年的日子里,鲁迅又写了这篇纪念文章。
一
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这并非为了别的,只因为两年以来,悲愤总时时来袭击我的心,至今没有停止,我很想借此算是竦身①一摇,将悲哀摆脱,给自己轻松一下,照直说,就是我倒要将他们忘却了。
两年前的此时,即一九三一年的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是我们的五个青年作家②同时遇害的时候。当时上海的报章都不敢载这件事,或者也许是不愿,或不屑载这件事,只在《文艺新闻》③上有一点隐约其辞的文章④。那第十一期(五月二十五日)里,有一篇林莽⑤先生作的《白莽印象记》,中间说:
“他做了好些诗,又译过匈牙利诗人彼得斐⑥的几首诗,当时的《奔流》⑦的编辑者鲁迅接到了他的投稿,便来信要和他会面,但他却是不愿见名人的人,结果是鲁迅自己跑来找他,竭力鼓励他作文学的工作,但他终于不能坐在亭子间里写,又去跑他的路⑧了。不久,他又一次的被了捕。……”
这里所说的我们的事情其实是不确的。白莽并没有这么高慢⑨,他曾经到过我的寓所来,但也不是因为我要求和他会面;我也没有这么高慢,对于一位素不相识的投稿者,会轻率的写信去叫他。我们相见的原因很平常,那时他所投的是从德文译出的《彼得斐传》,我就发信去讨原文,原文是载在诗集前面的,邮寄不便,他就亲自送来了。看去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面貌很端正,颜色是黑黑的,当时的谈话我已经忘却,只记得他自说姓徐,象山人;我问他为什么代你收信的女士是这么一个怪名字(怎么怪法,现在也忘却了),他说她就喜欢起得这么怪,罗曼谛克⑩,自己也有些和她不大对劲了。就只剩了这一点。
夜里,我将译文和原文粗粗的对了一遍,知道除几处误译之外,还有一个故意的曲译。他像是不喜欢“国民诗人”这个字的,都改成“民众诗人”了。第二天又接到他一封来信,说很悔和我相见,他的话多,我的话少,又冷,好像受了一种威压似的。我便写一封回信去解释,说初次相会,说话不多,也是人之常情,并且告诉他不应该由自己的爱憎,将原文改变。因为他的原书留在我这里了,就将我所藏的两本集子送给他,问他可能再译几首诗,以供读者的参看。他果然译了几首,自己拿来了,我们就谈得比第一回多一些。这传和诗,后来就都登在《奔流》第二卷第五本,即最末的一本里。
我们第三次相见,我记得是在一个热天。有人打门了,我去开门时,来的就是白莽,却穿着一件厚棉袍,汗流满面,彼此都不禁失笑。这时他才告诉我他是一个革命者,刚由被捕而释出,衣服和书籍全被没收了,连我送他的那两本;身上的袍子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没有夹衫,而必须穿长衣,所以只好这么出汗。我想,这大约就是林莽先生说的“又一次的被了捕”的那一次了。
我很欣幸他的得释,就赶紧付给稿费,使他可以买一件夹衫,但一面又很为我的那两本书痛惜:落在捕房的手里,真是明珠投暗了。那两本书,原是极平常的,一本散文,一本诗集,据德文译者说,这是他搜集起来的,虽在匈牙利本国,也还没有这么完全的本子,然而印在《莱克朗氏万有文库》⑪(Reclam’s Universal-Bibliothek)中,倘在德国,就随处可得,也值不到一元钱。不过在我是一种宝贝,因为这是三十年前,正当我热爱彼得斐的时候,特地托丸善书店⑫从德国去买来的,那时还恐怕因为书极便宜,店员不肯经手,开口时非常惴惴。后来大抵带在身边,只是情随事迁,已没有翻译的意思了,这回便决计送给这也如我的那时一样,热爱彼得斐的诗的青年,算是给它寻得了一个好着落。所以还郑重其事,托柔石亲自送去的。谁料竟会落在“三道头⑬”之类的手里的呢,这岂不冤枉!
① 〔竦(sǒnɡ)身〕身体向上耸。
② 〔五个青年作家〕指本文所说的五位革命作家白莽、柔石、冯铿、李伟森和胡也频。白莽(1909—1931),又名殷夫,原名徐祖华,浙江象山人。柔石(1902—1931),原名赵平复,浙江宁海人。冯铿(1907—1931),原名冯岭梅,广东潮州人。李伟森(1903—1931),原名李国纬,又名李求实,湖北武昌人。胡也频(1903—1931),福建福州人。他们都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左翼作家联盟(简称“左联”)成员。
③ 〔《文艺新闻》〕一种综合性文艺周刊。1931 年在上海创刊,同年5 月起接受“左联”的领导。
④ 〔隐约其辞的文章〕指《文艺新闻》第三号(1931年3 月30 日)登载的以《在地狱或人世的作家?》为题的文章。这篇文章以读者致编者信的形式,首先透露了白莽等人被捕遇害的消息。
⑤ 〔林莽〕即楼适夷(1905—2001),浙江余姚人,作家、翻译家。当时是“左联”成员。
⑥ 〔彼得斐(1823—1849)〕现在译作“裴多菲”,匈牙利诗人。他积极参加反对专制主义的政治活动。1849 年在保卫祖国、抵抗奥地利和沙皇俄国侵略的战争中牺牲。
⑦ 〔《奔流》〕鲁迅、郁达夫主编的一种文艺刊物。
⑧ 〔跑他的路〕暗指去做革命工作。
⑨ 〔高慢〕高傲自负,轻视他人。
⑩ 〔罗曼谛克〕英文romantic 的音译,即浪漫,这里有富于幻想、喜欢新奇的意味。
⑪ 〔《莱克朗氏万有文库》〕德国莱克朗氏书店1867 年开始出版的文学丛书。
⑫ 〔丸善书店〕日本东京一家出售西文书籍的书店。
⑬〔三道头〕指当时上海公共租界里的巡官。其制服袖上缀有三道倒人字形标志,故称。
二
我的决不邀投稿者相见,其实也并不完全因为谦虚,其中含着省事的分子也不少。由于历来的经验,我知道青年们,尤其是文学青年们,十之九是感觉很敏,自尊心也很旺盛的,一不小心,极容易得到误解,所以倒是故意回避的时候多。见面尚且怕,更不必说敢有托付了。但那时我在上海,也有一个惟一的不但敢于随便谈笑,而且还敢于托他办点私事的人,那就是送书去给白莽的柔石。
我和柔石最初的相见,不知道是何时,在那里。他仿佛说过,曾在北京听过我的讲义,那么,当在八九年之前了。我也忘记了在上海怎么来往起来,总之,他那时住在景云里,离我的寓所不过四五家门面,不知怎么一来,就来往起来了。大约最初的一回他就告诉我是姓赵,名平复。但他又曾谈起他家乡的豪绅的气焰之盛,说是有一个绅士,以为他的名字好,要给儿子用,叫他不要用这名字了。所以我疑心他的原名是“平福”,平稳而有福,才正中乡绅的意,对于“复”字却未必有这么热心。他的家乡,是台州的宁海①,这只要一看他那台州式的硬气就知道,而且颇有点迂,有时会令我忽而想到方孝孺②,觉得好像也有些这模样的。
他躲在寓里弄文学,也创作,也翻译,我们往来了许多日,说得投合起来了,于是另外约定了几个同意的青年,设立朝华社③。目的是在绍介东欧和北欧的文学,输入外国的版画,因为我们都以为应该来扶植一点刚健质朴的文艺。接着就印《朝花旬刊》,印《近代世界短篇小说集》,印《艺苑朝华》④,算都在循着这条线,只有其中的一本《蕗谷虹儿画选》⑤,是为了扫荡上海滩上的“艺术家”,即戳穿叶灵凤⑥这纸老虎而印的。
然而柔石自己没有钱,他借了二百多块钱来做印本。除买纸之外,大部分的稿子和杂务都是归他做,如跑印刷局,制图,校字之类。可是往往不如意,说起来皱着眉头。看他旧作品,都很有悲观的气息,但实际上并不然,他相信人们是好的。我有时谈到人会怎样的骗人,怎样的卖友,怎样的吮血,他就前额亮晶晶的,惊疑地圆睁了近视的眼睛,抗议道,“会这样的么?——不至于此罢?……”
不过朝华社不久就倒闭了,我也不想说清其中的原因,总之是柔石的理想的头,先碰了一个大钉子,力气固然白化⑦,此外还得去借一百块钱来付纸账。后来他对于我那“人心惟危⑧”说的怀疑减少了,有时也叹息道,“真会这样的么?……”但是,他仍然相信人们是好的。
他于是一面将自己所应得的朝华社的残书送到明日书店和光华书局去,希望还能够收回几文钱,一面就拼命的译书,准备还借款,这就是卖给商务印书馆的《丹麦短篇小说集》和戈理基⑨作的长篇小说《阿尔泰莫诺夫之事业》。但我想,这些译稿,也许去年已被兵火⑩烧掉了。
他的迂渐渐的改变起来,终于也敢和女性的同乡或朋友一同去走路了,但那距离,却至少总有三四尺的。这方法很不好,有时我在路上遇见他,只要在相距三四尺前后或左右有一个年青漂亮的女人,我便会疑心就是他的朋友。但他和我一同走路的时候,可就走得近了,简直是扶住我,因为怕我被汽车或电车撞死;我这面也为他近视而又要照顾别人担心,大家都苍皇⑪失措的愁一路,所以倘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大和他一同出去的,我实在看得他吃力,因而自己也吃力。
无论从旧道德,从新道德,只要是损己利人的,他就挑选上,自己背起来。
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只要学起来!
他说的并不是空话,真也在从新学起来了,其时他曾经带了一个朋友来访我,那就是冯铿女士。谈了一些天,我对于她终于很隔膜,我疑心她有点罗曼谛克,急于事功⑫ ;我又疑心柔石的近来要做大部的小说,是发源于她的主张的。但我又疑心我自己,也许是柔石的先前的斩钉截铁的回答,正中了我那其实是偷懒的主张的伤疤,所以不自觉地迁怒到她身上去了。——我其实也并不比我所怕见的神经过敏而自尊的文学青年高明。
她的体质是弱的,也并不美丽。
① 〔台(tāi)州的宁海〕宁海在清代属台州府,因此作者按照旧习惯说“台州的宁海”。
②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浙江宁海人,明建文帝朱允炆时的侍讲学士、文学博士。建文四年(1402),建文帝的叔父燕王朱棣起兵攻陷南京,自立为帝(即永乐帝),命他起草即位诏书;他坚决不从,遂遭杀害,被灭十族。
③ 〔朝华社〕又称“朝花社”,由鲁迅发起和领导的新文学社团。1928 年秋在上海成立,主要成员有柔石、许广平等。
④ 〔《艺苑朝华》〕朝华社出版的美术丛刊,鲁迅、柔石编。
⑤ 〔《蕗(lù) 谷虹儿画选》〕鲁迅选编, 并作《小引》。《小引》后来收入《集外集拾遗》。蕗谷虹儿(1898—1979),日本画家、诗人。
⑥ 〔叶灵凤(1905—1975)〕原名叶蕴璞,江苏南京人,作家、藏书家。他当时有一些画作模仿蕗谷虹儿的作品,被鲁迅讽刺为“活剥蕗谷虹儿”。
⑦〔化〕同“花”。
⑧ 〔人心惟危〕语出《尚书·大禹谟》。指人心险恶,难以揣测。
⑨ 〔戈理基〕现在译作“高尔基”。
⑩ 〔兵火〕指1932 年1 月28 日日本帝国主义进犯上海闸北。当时商务印书馆遭到轰炸,大量书稿和藏书被毁,所以鲁迅有译稿被烧的揣测。
⑪ 〔苍皇〕现在写作“仓皇”。
⑫〔急于事功〕做事急于求成。
三
直到左翼作家联盟成立之后,我才知道我所认识的白莽,就是在《拓荒者》①上做诗的殷夫。有一次大会时,我便带了一本德译的,一个美国的新闻记者所做的中国游记②去送他,这不过以为他可以由此练习德文,另外并无深意。然而他没有来。我只得又托了柔石。
但不久,他们竟一同被捕,我的那一本书,又被没收,落在“三道头”之类的手里了。
四
明日书店要出一种期刊,请柔石去做编辑,他答应了;书店还想印我的译著,托他来问版税的办法,我便将我和北新书局所订的合同,抄了一份交给他,他向衣袋里一塞,匆匆的走了。其时是一九三一年一月十六日的夜间,而不料这一去,竟就是我和他相见的末一回,竟就是我们的永诀。
第二天,他就在一个会场上被捕了,衣袋里还藏着我那印书的合同,听说官厅因此正在找寻我。印书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愿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辩解。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了,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③。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槃④的自由,却还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⑤。
这一夜,我烧掉了朋友们的旧信札,就和女人抱着孩子走在一个客栈里。不几天,即听得外面纷纷传我被捕,或是被杀了,柔石的消息却很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到明日书店里,问是否是编辑;有的说,他曾经被巡捕带往北新书局去,问是否是柔石,手上上了铐,可见案情是重的。但怎样的案情,却谁也不明白。
他在囚系⑥中,我见过两次他写给同乡⑦的信,第一回是这样的——
“我与三十五位同犯(七个女的)于昨日到龙华。并于昨夜上了镣,开政治犯从未上镣之纪录。此案累及太大,我一时恐难出狱,书店事望兄为我代办之。现亦好,且跟殷夫兄学德文,此事可告周先生;望周先生勿念,我等未受刑。捕房和公安局,几次问周先生地址,但我那里知道。诸望勿念。祝好!
赵少雄 一月二十四日。”
以上正面。
“洋铁饭碗,要二三只
如不能见面,可将东西
望转交赵少雄”
以上背面。
他的心情并未改变,想学德文,更加努力;也仍在记念我,像在马路上行走时候一般。但他信里有些话是错误的,政治犯而上镣,并非从他们开始,但他向来看得官场还太高,以为文明至今,到他们才开始了严酷。其实是不然的。果然,第二封信就很不同,措词非常惨苦,且说冯女士的面目都浮肿了,可惜我没有抄下这封信。其时传说也更加纷繁,说他可以赎出的也有,说他已经解往南京的也有,毫无确信;而用函电来探问我的消息的也多起来,连母亲在北京也急得生病了,我只得一一发信去更正,这样的大约有二十天。
天气愈冷了,我不知道柔石在那里有被褥不?我们是有的。洋铁碗可曾收到了没有?……但忽然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说柔石和其他二十三人,已于二月七日夜或八日晨,在龙华警备司令部被枪毙了,他的身上中了十弹。
原来如此!……
在一个深夜里,我站在客栈的院子中,周围是堆着的破烂的什物;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然而积习却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凑成了这样的几句: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⑧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⑨。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⑩。
但末二句,后来不确了,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⑪。
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我记得柔石在年底曾回故乡,住了好些时,到上海后很受朋友的责备。他悲愤的对我说,他的母亲双眼已经失明了,要他多住几天,他怎么能够就走呢?我知道这失明的母亲的眷眷的心,柔石的拳拳的心。当《北斗》⑫创刊时,我就想写一点关于柔石的文章,然而不能够,只得选了一幅珂勒惠支(KätheKollwitz)夫人⑬的木刻,名曰《牺牲》,是一个母亲悲哀地献出她的儿子去的,算是只有我一个人心里知道的柔石的记念。
同时被难⑭的四个青年文学家之中,李伟森我没有会见过,胡也频在上海也只见过一次面,谈了几句天。较熟的要算白莽,即殷夫了,他曾经和我通过信,投过稿,但现在寻起来,一无所得,想必是十七那夜统统烧掉了,那时我还没有知道被捕的也有白莽。然而那本《彼得斐诗集》却在的,翻了一遍,也没有什么,只在一首《Wahlspruch》(格言)的旁边,有钢笔写的四行译文道:
“生命诚宝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又在第二叶上,写着“徐培根⑮”三个字,我疑心这是他的真姓名。
① 〔《拓荒者》〕“左联”领导的文艺刊物。
② 〔一本德译的,一个美国的新闻记者所做的中国游记〕即美国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所著的《中国纪行》,1928 年新德意志社出版。鲁迅于1930 年12 月2 日购得,次年1 月15 日赠予白莽。
③ 〔《说岳全传》……偈(jì)子〕清代小说《说岳全传》里讲,镇江金山寺道悦和尚同情岳飞,反对秦桧,秦桧就派差役何立去抓他。当时他正在寺内讲经,一见何立,念了一个偈子就坐化了。坐化,佛教徒盘膝端坐,安然而逝。偈子,佛经中的唱词,也泛指佛教徒隽永的诗句或言辞。
④ 〔涅槃(nièpán)〕佛教用语,梵文音译,意为寂灭、解脱等。后人称高僧逝世为“涅槃”。
⑤ 〔我于是就逃走〕柔石被捕后,鲁迅于1931 年1 月20 日携家属避居黄陆路花园庄,2 月28 日回寓。
⑥ 〔囚系〕监禁。
⑦ 〔同乡〕指王育和(1903—1971),浙江宁海人,曾任宁海中学教员。当时是上海沙逊大厦瑞商永昌洋行的职员。柔石在狱中通过送饭人带信给他,由他送周建人转给鲁迅。
⑧ 〔挈(qiè)妇将雏〕带着妻子,领着儿女。挈、将,都是“带领”的意思。雏,幼小的鸟,喻指儿女。
⑨ 〔城头变幻大王旗〕指国民党政府与地方军阀的连年混战,统治者的旗号不断变换。大王,对强盗的称呼,这里指军阀。
⑩ 〔缁(zī)衣〕黑衣。
⑪ 〔日本的歌人〕指山本初枝(1898—1966)。据鲁迅1932 年7 月11 日日记,鲁迅将此诗题写成小幅,托内山书店寄给她。
⑫ 〔《北斗》〕“左联”的机关刊物之一。
⑬ 〔珂勒惠支(Käthe Kollwitz)夫人(1867—1945)〕德国版画家、雕塑家。她的作品大多以工农的苦难生活和革命斗争为内容。“左联”五烈士遇害时,她和世界进步文艺家联名提出抗议。希特勒登台后,禁止她的作品出版和展出。鲁迅是第一个把珂勒惠支的版画介绍到中国的人。牺牲(木刻) [德]珂勒惠支 作
⑭ 〔被难(nàn)〕遇难。
⑮ 〔徐培根(1895—1991)〕白莽的长兄,曾任国民党政府的航空署长。
五
前年的今日,我避在客栈里,他们却是走向刑场了;去年的今日,我在炮声中逃在英租界,他们则早已埋在不知那里的地下了;今年的今日,我才坐在旧寓里,人们都睡觉了,连我的女人和孩子。我又沉重的感到我失掉了很好的朋友,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我在悲愤中沉静下去了,不料积习又从沉静中抬起头来,写下了以上那些字。
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青时读向子期①《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
不是年青的为年老的写记念,而在这三十年中,却使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层层淤积起来,将我埋得不能呼吸,我只能用这样的笔墨,写几句文章,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这是怎样的世界呢。夜正长,路也正长,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但我知道,即使不是我,将来总会有记起他们,再说他们的时候的。……
二月七——八日
〔向子期〕即向秀(约227—272),字子期,河内怀县(今河南武陟)人,魏晋时期文学家,“竹林七贤”之一。他的好友嵇康、吕安被司马昭杀害后,他很悲痛,写了一篇《思旧赋》来纪念他们。由于当时司马氏的高压,向秀不能直书其事来表达自己的哀思,所以文章写得简短而隐晦,全文只有156字。
《记念刘和珍君》和《为了忘却的记念》都是以写人记事为主的纪念性散文。前者赞扬以刘和珍为代表的“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后者感叹白莽、柔石等人的牺牲使“中国失掉了很好的青年”,两篇文章都表达了对青年革命烈士的哀悼和对反动势力的痛恨。
《记念刘和珍君》“一字一泪,是用血泪写出了心坎里的哀痛,表达了革命者至情的文字”(许广平《女师大风潮与“三一八”惨案》)。学习时,要注意概括刘和珍的有关事迹,梳理本文的情感发展脉络,体会鲁迅在字里行间表达的“至情”,以及对烈士牺牲意义的理性思考。文中很多语句值得反复品味,比如作者一方面说“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另一方面又说“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又如“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等。这些都是理解本文思想与情感的切入点。
《为了忘却的记念》为纪念“左联”五烈士而作,重点回忆了白莽和柔石。作者选取一些看似零碎却很能表现人物性格的小事,勾勒出两位烈士的崇高形象。文中的议论和抒情文字也非常精辟、感人,阅读时要注意感受其表达效果。“惯于长夜过春时”一诗,感情深挚沉痛,与文中一些内容相互印证,不妨反复诵读,深入体会。
两篇文章有许多可以比较之处:比如二者都提到了“忘却”,前者以讽刺的口吻说“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后者则说“我不如忘却,不说的好罢”;又如二者都带有很强的抒情性,但前者的抒情直露显豁、汪洋恣肆,后者则使用了不少曲折隐晦的笔法。这些都值得深入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