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记念刘和珍君

选自《华盖集续编》(《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

记念,现在写作“纪念”。

鲁迅全集 第03卷:华盖集 华盖集续编 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pdf

1926 年3 月,奉系军阀在日本帝国主义支持下进兵关内,冯玉祥率领的国民军与之作战。日本帝国主义公开援助奉军,派军舰驶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国民军开炮还击。日本帝国主义纠合英、美、法、意、荷、比、西等国驻北京公使,借口维护八国联军入侵时与清政府签订的《辛丑条约》,提出种种无理条件,并且在天津附近集结各国军队,准备武力进攻。3 月18 日,北京各界民众为了反对帝国主义侵犯我国主权,在天安门前集会抗议,会后到执政府前请愿。段祺瑞竟命令卫兵向请愿群众开枪,并用大刀铁棍追打砍杀,打死打伤二百余人,制造了“三一八”惨案。刘和珍等都是在当时遇害的。

刘和珍(1904—1926),江西南昌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英文系学生,学生自治会主席。

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就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为十八日在段祺瑞执政府前遇害的刘和珍杨德群两君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礼堂外徘徊,遇见程君,前来问我道,“先生可曾为刘和珍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她就正告我,“先生还是写一点罢;刘和珍生前就很爱看先生的文章。”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四十多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中华民国十五年〕1926 年。

〔段祺瑞执政府〕1924 年第二次“直奉战争”,直系军阀失败,奉系军阀推段祺瑞为北洋政府临时执政。段祺瑞(1865—1936),北洋军阀皖系首领,曾经几度把持北洋军阀的中央政权,1926 年4 月被冯玉祥驱逐下台。

〔杨德群(1902—1926)〕湖南湘阴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国文系预科学生。

〔程君(1902—?)〕指程毅志,湖北孝感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

〔寥落〕稀少。

〔《莽原》〕鲁迅编辑的一种文艺刊物。

〔那里〕现在写作“哪里”。

〔长歌当(dàng)哭〕意思是用写文章来当作哭泣。长歌,引吭高歌,这里指写文章。当,当作。

〔几个所谓学者文人的阴险的论调〕指林学衡、陈源等人的言论。林学衡1926 年3 月20 日在《晨报》上发表《为青年流血问题敬告全国国民》一文,诬称爱国青年“激于意气,挺(铤)而走险,乃陷入奸人居间利用之彀中”,指责请愿领导者“驱千百珍贵青年为孤注一掷……必欲置千百珍贵青年于死地”。陈源在1926 年3 月27 日出版的《现代评论》上发表了一篇评论“三一八”惨案的《闲话》,诬蔑遇害的爱国学生“莫名其妙”“没有审判力”,因而盲目地被人引入“死地”,并且把这次惨案的责任推到他所说的“民众领袖”身上,说他们“犯了故意引人去死地的嫌疑”。

〔出离〕超出。

〔深味〕深深地体会。

〔菲薄〕微薄。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庸人设计,以时间的流驶,来洗涤旧迹,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三月十八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在四十余被害的青年之中,刘和珍君是我的学生。学生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她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她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学生,是为了中国而死的中国的青年。

她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去年夏初杨荫榆女士做女子师范大学校长,开除校中六个学生自治会职员的时候。其中的一个就是她;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也许已经是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之后了,才有人指着一个学生告诉我,说:这就是刘和珍。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的校长的学生,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她却常常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之后,她才始来听我的讲义,于是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也还是始终微笑着,态度很温和。待到学校恢复旧观,往日的教职员以为责任已尽,准备陆续引退的时候,我才见她虑及母校前途,黯然至于泣下。此后似乎就不相见。总之,在我的记忆上,那一次就是永别了。

〔直面惨淡的人生〕面对反动派统治下悲惨凄凉的黑暗现实。“直面”和下句的“正视”,都表示正面注视、决不回避的意思。

〔造化〕指自然界。

〔微漠〕依稀,淡薄。

〔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这是讽刺的说法,意思是,有些人快要忘记这件事了吧。

〔杨荫榆(1884—1938)〕江苏无锡人。1924 年起任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校长,以封建家长作风治校,阻挠学生运动,引起师生强烈抗争,后被免职。1938 年被侵华日军杀害。

〔刘百昭率领男女武将,强拖出校〕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反对校长杨荫榆,教育总长章士钊派亲信刘百昭雇人殴打学生,并把学生强行拖出学校。刘百昭,当时任教育部专门教育司司长兼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

〔广有羽翼〕到处都有帮凶。羽翼,指党羽、帮凶。

〔桀骜(ào)〕形容性情倔强。

〔偏安于宗帽胡同,赁屋授课〕反对杨荫榆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学生被赶出学校后,在西城宗帽胡同租赁房屋作为临时校舍,于1925 年9 月21 日开学。当时鲁迅和部分教师曾去义务授课,表示支持。偏安,这里的意思是被迫离开原来的地方,暂居另处。赁,租用。

〔学校恢复旧观〕指1925 年11 月30 日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迁回原址,宣告复校。

〔引退〕退避。

我在十八日早晨,才知道上午有群众向执政府请愿的事;下午便得到噩耗,说卫队居然开枪,死伤至数百人,而刘和珍君即在遇害者之列。但我对于这些传说,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刘和珍君,更何至于无端在府门前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她自己的尸骸。还有一具,是杨德群君的。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杀害,简直是虐杀,因为身体上还有棍棒的伤痕。

但段政府就有令,说她们是“暴徒”!

但接着就有流言,说她们是受人利用的。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喋(dié)血〕形容杀人多而血流遍地。喋,借作“蹀”,踏、踩。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她,刘和珍君,那时是欣然前往的。自然,请愿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有这样的罗网。但竟在执政府前中弹了,从背部入,斜穿心肺,已是致命的创伤,只是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君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 ;同去的杨德群君又想去扶起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胸偏右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棍,于是死掉了。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刘和珍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杨德群君也死掉了,有她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张静淑君还在医院里呻吟。当三个女子从容地转辗于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的攒射中的时候,这是怎样的一个惊心动魄的伟大呵!中国军人的屠戮妇婴的伟绩,八国联军的惩创学生的武功,不幸全被这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杀人者却居然昂起头来,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这样的罗网〕鲁迅在《可惨与可笑》一文中指出:“三月十八日的惨杀事件,在事后看来,分明是政府布成的罗网,……”在《空谈》一文中指出:“四十七个男女青年的生命, 完全是被骗去的,简直是诱杀。”

〔张静淑(1902—1978)〕湖南长沙人,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教育系学生。受伤后经医治,幸得不死。

〔立仆(pū)〕立刻倒下。

〔沉勇〕沉着而勇敢。

〔惩创〕惩罚,惩治。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徒手的请愿。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徒手。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无恶意的闲人〕指一般庸俗的市民。

〔有恶意的闲人〕指林学衡、陈源等人。

〔人类的血战前行的历史〕人类社会在流血斗争中发展的历史。

〔但请愿是不在其中的〕为了积聚革命的力量,以有限的代价去换取更大的胜利,鲁迅是不主张采用向反动派请愿这种斗争方式的。参看他在写《记念刘和珍君》后第二天写的《空谈》一文。

〔亲戚或余悲……托体同山阿(ē)〕语出晋陶渊明诗《挽歌》(其三)。山阿,山陵。鲁迅在这里引用这首诗,有“青山埋忠骨”之意,寄托了愿死者与青山同在的深挚感情。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会这样地凶残,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女性临难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女子的办事,是始于去年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弹雨中互相救助,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女子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奋然而前行。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刘和珍君!

四月一日。

〔殒(yǔn)身不恤〕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殒,死亡。恤,顾虑。

1925年3月31日给许广平的信:“北京的印刷品现在虽然比以前多,但好的却少。《猛进》很勇,而论一时的政象的文字太多。《现代评论》的作者固然多是名人,看去却很显得灰色,《语丝》虽总想有反抗精神,但时时有疲劳的颜色,大约因为看得中国的内情太清楚,所以不免有些失望之故罢。由此可知见事太明,做事即失其勇,庄子所谓‘察见渊鱼者不详’,盖不独谓将为众所忌,且于自己的前进亦复大有妨碍也。我现在还要找寻生力军,加多破坏论者。”


1925年4月21日,《京报》刊登了鲁迅先生亲自撰写的《莽原》出版广告:“本报原有之《图画周刊》(第五种),现在团体解散,不能继续出版,故另刊一种,是为《莽原》。闻其内容大概是思想及文艺之类,文字则或撰述,或翻译,或稗贩,或窃取,来日之事,无从预知。但总期率性而言,凭心立论,忠于现世,望彼将来云。由鲁迅先生编辑,于本星期五出版。以后每星期五随《京报》附送一张,即为《京报》第五种周刊。

而鲁迅先生在《莽原》创刊不久给许广平的信中更肯定了这点,“中国现今文坛(?)的状态,实在不佳,但究竟做诗及小说者尚有人。最缺少的是‘文明批评’和‘社会批评’,我之以《莽原》起哄,大半也就为得想引出些新的这样的批评者来,虽在割去敝舌之后,也还有人说话,继续撕去旧社会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