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风景谈 茅盾
前夜看了《塞上风云》的预告片,便又回忆起猩猩峡外的沙漠 来了。那还不能被称为“戈壁”,那在普通地图上,还不过是无名的小 点,但是人类的肉眼已经不能望到它的边际,如果在中午阳光正射的时 候,那单纯而强烈的反光会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没有隆起的沙丘,也 不见有半间泥房,四顾只是茫茫一片,那样的平坦,连一个“坎儿井” 也找不到;那样的纯然一色,即使偶尔有些驼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 光,也早溶入了周围的苍茫;又是那样的寂静,似乎只有热空气在作 哄哄的火响。然而,你不能说,这里就没有“风景”。当地平线上出现 了第一个黑点,当更多的黑点成为线,成为队,而且当微风把铃铛的 柔声,叮当,叮当,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当那些昂然高步的骆驼, 排成整齐的方阵,安详然而坚定地愈行愈近,当骆驼队中领队驼所掌的 那一杆长方形猩红大旗耀入你眼帘,而且大小叮当的谐和的合奏充满了 你耳管,——这时间,也许你不出声,但是你的心里会涌上了这样的感 想的:多么庄严,多么妩媚呀!这里是大自然的最单调最平板的一面, 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动,就完全改观,难道这不是“风景”吗?自然是伟大的,然而人类更伟大。
于是我又回忆起另一个画面,这就在所谓“黄土高原”!那边的山 多数是秃顶的,然而层层的梯田,将秃顶装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黄毛的癞 头,特别是那些高秆植物颀长而整齐,等待检阅的队伍似的,在晚风中 摇曳,别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姿态。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 样的蓝,几乎透明似的,月亮离山顶,似乎不过几尺,远看山顶的谷子 丛密挺立,宛如人头上的怒发,这时候忽然从山脊上长出两支牛角来, 随即牛的全身也出现,掮着犁的人形也出现,并不多,只有三两个,也 许还跟着个小孩,他们姗姗而下,在蓝的天、黑的山、银色的月光的背 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给田园诗人见了,必将赞叹为绝妙的题材。可是没有完。这几位晚归的种地人,还把他们那粗朴的短歌,用愉 快的旋律,从山顶上飘下来,直到他们没入了山坳,依旧只有蓝天明月 黑魆魆的山,歌声可是缭绕不散。
另一个时间。另一个场面。夕阳在山,干坼的黄土正吐出它在一 天内所吸收的热,河水汤汤急流,似乎能把浅浅河床中的鹅卵石都冲走 了似的。这时候,沿河的山坳里有一队人,从“生产”归来,兴奋的谈 话中,至少有七八种不同的方音。忽然间,他们又用同一的音调,唱起 雄壮的歌曲来了,他们的爽朗的笑声,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 看他们的手,这是惯拿调色板的,那是昨天还拉着提琴的弓子伴奏着《生产曲》的,这是经常不离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洒洒下笔如有神的, 但现在,一律都被锄锹的木柄磨起了老茧了。他们在山坡下,被另一群 所迎住。这里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调朱弄粉的手儿,已经将金 黄的小米饭、翠绿的油菜准备齐全。这时候,太阳已经下山,却将它的 余晖幻成了满天的彩霞,河水喧哗得更响了,跌在石上的便喷出了雪白 的泡沫,人们把沾着黄土的脚伸在水里,任它冲刷,或者掬起水来,洗 一把脸。在背山面水这样一个所在,静穆的自然和弥满着生命力的人, 就织成了美妙的图画。
在这里,蓝天明月,秃顶的山,单调的黄土,浅濑的水,似乎都是最恰当不过的背景,无可更换。自然是伟大的,人类是伟大的,然而充满了崇高精神的人类的活动,乃是伟大中之尤其伟大者!
我们都曾见过西装革履烫发旗袍高跟鞋的一对儿,在公园的角落, 绿荫下长椅上,悄悄儿说话,但是试想一想,如果在一个下雨天,你经 过一边是黄褐色的浊水,一边是怪石峭壁的崖岸,马蹄很小心地探入泥 浆里,有时还不免打了一下跌撞,四面是静寂灰黄,没有一般所谓的生 动鲜艳,然而,你忽然抬头看见高高的山壁上有几个天然的石洞,三层 楼的亭子间似的,一对人儿促膝而坐,只凭剪发式样的不同,你方能 辨认出一个是女的,他们被雨赶到了那里,大概聊天也聊够了,现在是 摊开着一本札记簿,头凑在一处,一同在看,——试想一想,这样一个 场面到了你眼前时,总该和在什么公园里看见了长椅上有一对儿在偎倚 低语,颇有点味儿不同罢?如果在公园时你一眼瞥见,首先第一会是“这里有一对恋人”,那么,此时此际,倒是先感到那样一个沉闷的雨 天,寂寞的荒山,原始的石洞,安上这么两个人,是一个“奇迹”,使 大自然顿时生色!他们之是否恋人,落在问题之外。你所见的,是两 个生命力旺盛的人,是两个清楚明白生活意义的人,在任何情形之下, 他们不倦怠,也不会百无聊赖,更不至于从胡闹中求刺激,他们能够在 任何情况之下,拿出他们那一套来,怡然自得。但是什么能使他们这 样呢?
不过仍旧回到“风景”罢。在这里,人依然是“风景”的构成者, 没有了人,还有什么可以称道的?再者,如果不是内生活极其充满的 人作为这里的主宰,那又有什么值得怀念?
再有一个例子:如果你同意,二三十棵桃树可以称为林,那么这 里要说的,正是这样一个桃林。花时已过,现在绿叶满株,却没有一个桃子。半爿旧石磨,是最漂亮的圆桌面,几尺断碑,或是一截旧阶石, 那又是难得的几案。现成的大小石块作为凳子,——而这样的石凳也 还是以奢侈品的姿态出现的。这些怪样的家具之所以成为必要,是因 为这里有一个茶社。桃林前面,有老百姓种的荞麦,也有大麻和玉米这一类高秆植物。荞麦正当开花,远望去就像一张粉红色的地毯,大 麻和玉米就像是屏风,靠着地毯的边缘。太阳光从树叶的空隙落下来, 在泥地上、石家具上,一抹一抹的金黄色。偶尔也听得有草虫在叫,带 住 c 在林边树上的马儿伸长了脖子就树干搔痒,也许是乐了,便长嘶起 来。“这就不坏!”你也许要这样说。可不是,这里是有一般所谓“风 景”的一些条件的!然而,未必尽然。在高原的强烈阳光下,人们喜欢 把这一片树荫作为户外的休息地点,因而添上了什么茶社,这是这个“风景区”成立的因缘,但如果把那二三十棵桃树,半爿磨石,几尺断 碣,还有荞麦和大麻、玉米,这些其实到处可遇的东西,看成了此所谓 风景区的主要条件,那或者是会贻笑大方的。中国之大,比这美得多的 所谓风景区,数也数不完,这个值得什么?所以应当从另一方面去看。 现在请你坐下,来一杯清茶,两毛钱的枣子,也作一次桃园的茶客罢。 如果你愿意先看女的,好,那边就有三四个,大概其中有一位刚接到家 里寄给她的一点钱,今天来请请同伴。那边又有几位,也围着一个石桌 子,但只把随身带来的书籍代替了枣子和茶了。更有两位虎头虎脑的青年,他们走过“天下最难走的路”,现在却静静地坐着,温雅得和闺 女一般。男女混合的一群,有坐的,也有蹲的,争论着一个哲学上的问 题,时时哗然大笑,就在他们近边,长石条上躺着一位,一本书掩住了 脸。这就够了,不用再多看。总之,这里有特别的氛围,但并不古怪。 人们来这里,只为恢复工作后的疲劳,随便喝点,要是袋里有钱;或不 喝,随便谈谈天;在有闲的只想找一点什么来消磨时间的人们看来,这 里坐的不舒服,吃的喝的也太粗糙简单,也没有什么可以供赏玩,至多 来一次,第二次保管厌倦。但是不知道消磨时间为何物的人们却把这一 片简陋的绿荫看得很可爱,因此,这桃林就很出名了。
因此,这里的“风景”也就值得留恋,人类的高贵精神的辐射, 填补了自然界的贫乏,增添了景色,形式的和内容的。人创造了第二自然!
最后一段回忆是五月的北国。清晨,窗纸微微透白,万籁俱静,嘹 亮的喇叭声,破空而来。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贴照簿上所见的第一 张,银白色的背景前一个淡黑的侧影,一个号兵举起了喇叭在吹,严 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都表现在小号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 眉棱上边。我赞美这摄影家的艺术,我回味着,我从当前的喇叭声中也 听出了严肃、坚决、勇敢和高度的警觉来,于是我披衣出去,打算看一 看。空气非常清冽,朝霞笼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见山峰上的小号兵了。 霞光射住他,只觉得他的额角异常发亮,然而,使我惊叹叫出声来的, 是离他不远有一位荷枪的战士,面向着东方,严肃地站在那里,犹如雕 像一般。晨风吹着喇叭的红绸子,只这是动的,战士枪尖的刺刀闪着寒 光,在粉红的霞色中,只这是刚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见了民族 的精神化身而为他们两个。
如果你也当它是“风景”,那便是真的风景,是伟大中之最伟大者!
1940 年 12 月,于枣子岚垭。